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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文叔整夜整夜一个人坐在红泥礁上发呆,他困不着,睁开半只眼睛慢慢想。有好多事情就是给他这样想出来的。
眼前是一大片红树林,红树林把海岛东面也快围住了,海浪在红树林里温顺了很多,浪头小了很多,细罗仔嬉闹打架一样。他想,要不了几年,这个岛就会重新活过来。可是活过来以后,念祖的手又要伸出来了,那又该怎么办?现在他宁肯这些仔女忘记他,忘记这个海岛,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这些话同冰果讲呢?讲了又有冰果相信呢?
文叔瘦了,颧骨岩礁一样高耸,两腮凹进去像两片茅草地,只有一双眼还很精神,又红又亮饿狼一样地闪烁不停。他的眼睛在冒
火,火舌长长地伸出去,一直探到了许多年以前,以前的许多事情被他一件一件翻出来重新看过。
他的寮棚已经好几日没有炊烟了。
他不饿,也想不到这件事。文叔不吃的时候,嘴巴也在动。文叔是在同人家吵架。他的嘴唇不停地动,有时候好快,快起来胸脯一挺一挺,嘴角里有白沫冒出来,一张脸像拧衣服一样会皱起来然后歪过去。
这样过了些日子,心里就慌慌地觉得不大对头,后来他自己也感到不对头了,他听见喉咙里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声响,他想是哮喘病又要来了,他想回去拿药,腿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结果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在地上。
他往回爬,他想,现在不能死啊。现在怎么可以死呢?
后来他看见阿楚阿从和大媳妇阿吉二媳妇阿珍围在身旁,慌里慌张地喊,醒返来了!醒返来了!吓死人了!
阿爸呀,你怎么搞的嘛,变成这种样子啊?她们哭道,本来早两日就要接你回去的呀。谁知又出了这种事情啊。
文叔被抬进寮棚,阿珍开始哇哇大哭:阿爸呀,快点救念虎啊。念虎快要没命了呀。
文叔被她们七嘴八舌喊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念虎被人家绑了票。
阿珍哭道:阿爸呀,你要救救他呀。迟了人家就要撕票了呀。文叔勉强说,公安……
阿珍说:没用啊没用啊,人家要钱的呀,2000万啊,一报案就要撕票的呀……
终于明白,现在全家都在凑钱,念书去了外面借钱,阿楚阿从拿了自己的钱,阿从在他耳边讲:她是问你这里有没有钱?
文叔听懂了,她们只知道钱。但他也没有力气讲话了,他指了
指寮棚的椽头。
几个女人一起动手,从木椽底下翻出一大堆塑料纸卷。算了算,存折加现金只有20来万。
阿珍说,怎么只有20万?这个死鬼呀,钞票也不知贴给哪个了呀。
阿从说,到这种时候还要这样讲。二哥是企业家,钞票当然都在生意里,哪个企业有几多现金?再讲这20万一定是二哥的吗?阿爸没有分红的吗?大哥没有给钱的吗?
阿珍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晓得的,你二哥讲起来生意几大几威,实际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一幢楼盖一半就拿去抵押,借了钱再盖第二幢,结果到处都是他的烂尾楼,也不知欠了几多钱。
阿楚阿从互相看看说,是这样的吗?
阿珍说,我骗你们做乜呀?不然怎么会有银行来请他吃饭?银行会这样客气吗?人家是怕了他,要他还钱的呀。
阿从骇然道:绑票的会是银行吗?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在那里讲,文叔气得眼珠也要弹出来。他早知就是这样的,这个念虎迟早会搞出事情来。一天到晚牛皮哄哄,开口闭口都是钱,不知钱有几大几威。有绑票的不为钱的吗?从前有这种事的吗?自作自受啊。他把床板捶得咚咚响,手颤颤地指着门外:走,走啦。
文叔闭上眼,一滴老泪不争气地慢慢滚落来。
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雪白的床单晃得眼睛疼。
阿楚阿从喜盈盈地拿来许多花,没事了,她们讲,乜事也没有了。阿爸你放宽心啦。
原来文叔没有什么大病,一点点老毛病罢了。原来念虎也没有什么大事情,人已经回来了,就住在隔壁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