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
 

  51

  那段日子,文叔整夜整夜一个人坐在红泥礁上发呆,他困不着,睁开半只眼睛慢慢想。有好多事情就是给他这样想出来的。

  眼前是一大片红树林,红树林把海岛东面也快围住了,海浪在红树林里温顺了很多,浪头小了很多,细罗仔嬉闹打架一样。他想,要不了几年,这个岛就会重新活过来。可是活过来以后,念祖的手又要伸出来了,那又该怎么办?现在他宁肯这些仔女忘记他,忘记这个海岛,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这些话同冰果讲呢?讲了又有冰果相信呢?

  文叔瘦了,颧骨岩礁一样高耸,两腮凹进去像两片茅草地,只有一双眼还很精神,又红又亮饿狼一样地闪烁不停。他的眼睛在冒

  火,火舌长长地伸出去,一直探到了许多年以前,以前的许多事情被他一件一件翻出来重新看过。

  他的寮棚已经好几日没有炊烟了。

  他不饿,也想不到这件事。文叔不吃的时候,嘴巴也在动。文叔是在同人家吵架。他的嘴唇不停地动,有时候好快,快起来胸脯一挺一挺,嘴角里有白沫冒出来,一张脸像拧衣服一样会皱起来然后歪过去。

  这样过了些日子,心里就慌慌地觉得不大对头,后来他自己也感到不对头了,他听见喉咙里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声响,他想是哮喘病又要来了,他想回去拿药,腿脚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结果就那样直挺挺地扑在地上。

  他往回爬,他想,现在不能死啊。现在怎么可以死呢?

  后来他看见阿楚阿从和大媳妇阿吉二媳妇阿珍围在身旁,慌里慌张地喊,醒返来了!醒返来了!吓死人了!

  阿爸呀,你怎么搞的嘛,变成这种样子啊?她们哭道,本来早两日就要接你回去的呀。谁知又出了这种事情啊。

  文叔被抬进寮棚,阿珍开始哇哇大哭:阿爸呀,快点救念虎啊。念虎快要没命了呀。

  文叔被她们七嘴八舌喊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念虎被人家绑了票。

  阿珍哭道:阿爸呀,你要救救他呀。迟了人家就要撕票了呀。文叔勉强说,公安……

  阿珍说:没用啊没用啊,人家要钱的呀,2000万啊,一报案就要撕票的呀……

  终于明白,现在全家都在凑钱,念书去了外面借钱,阿楚阿从拿了自己的钱,阿从在他耳边讲:她是问你这里有没有钱?

  文叔听懂了,她们只知道钱。但他也没有力气讲话了,他指了

  指寮棚的椽头。

  几个女人一起动手,从木椽底下翻出一大堆塑料纸卷。算了算,存折加现金只有20来万。

  阿珍说,怎么只有20万?这个死鬼呀,钞票也不知贴给哪个了呀。

  阿从说,到这种时候还要这样讲。二哥是企业家,钞票当然都在生意里,哪个企业有几多现金?再讲这20万一定是二哥的吗?阿爸没有分红的吗?大哥没有给钱的吗?

  阿珍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晓得的,你二哥讲起来生意几大几威,实际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一幢楼盖一半就拿去抵押,借了钱再盖第二幢,结果到处都是他的烂尾楼,也不知欠了几多钱。

  阿楚阿从互相看看说,是这样的吗?

  阿珍说,我骗你们做乜呀?不然怎么会有银行来请他吃饭?银行会这样客气吗?人家是怕了他,要他还钱的呀。

  阿从骇然道:绑票的会是银行吗?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在那里讲,文叔气得眼珠也要弹出来。他早知就是这样的,这个念虎迟早会搞出事情来。一天到晚牛皮哄哄,开口闭口都是钱,不知钱有几大几威。有绑票的不为钱的吗?从前有这种事的吗?自作自受啊。他把床板捶得咚咚响,手颤颤地指着门外:走,走啦。

  文叔闭上眼,一滴老泪不争气地慢慢滚落来。

  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雪白的床单晃得眼睛疼。

  阿楚阿从喜盈盈地拿来许多花,没事了,她们讲,乜事也没有了。阿爸你放宽心啦。

  原来文叔没有什么大病,一点点老毛病罢了。原来念虎也没有什么大事情,人已经回来了,就住在隔壁的病房里。

  原来绑架念虎的不是旁人,阿从说,你没可能想得出!这个主谋是哪个?是澳门岛的小舅舅!现在人已经捉起来了,没想到他真的要坐监了。原来念虎是到澳门赌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大耳窿又在逼,就找到了小舅舅,才想出这种花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阿爸你从前待他有几好?小时候他来家里吃饭,有靓汤大家都是让他先的。只要他来食饭,连大哥都不好上桌的。黑良心啊。这种毒手也敢下啊?现在好了,大哥出面搞掂了,没事了,一家人平平安安。死念虎把大家搞得七七八八,今年过年一定要多放一些爆竹烟花,好好出出晦气。两个女子叽叽喳喳讲给文叔听,来不及一样,兴奋得不得了。

  文叔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他眼睛睁得很大,好深地塌进去,像是枯掉的两口井。井里没有火了,却也没有了水。风吹进去不会有波纹,石头丢进去也不会有声响。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渍,黄黄的,很像一块地图在慢慢扩大。那图很像一个文山岛,长长的,南面窄北面宽。他看见红树林在下仔,红树抓住了泥巴,泥巴又养活了红树,于是文山岛便发面包一样发起来。于是他就笑起来。

  阿爸呀,高兴啦?你高兴就好啦。

  文叔嘴巴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说,红。

  阿从阿楚怔了一下。阿楚说,你讲。阿从说,你讲。阿楚说,你讲啦,急死人了。

  阿从又把口水咽进去一大口,讲:阿爸呀,大家都好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办法来。现在有一个阿婆,年纪不大才四十几,身材还蛮好,人又温柔,老火汤也煲得靓,只要你把身体养好了,你们就可以长久住在一道,好不好?只有你过正常生活,我们做子女的才可以幸福,对不对?所以大家商量一下,就替你定了……

  文叔说,红。

  阿从一急,脸就先红了,说不是红云。

  文叔捶着床铺,脖子粗起来,胸脯一挺一挺,红!

  阿楚慌忙把他按住,阿爸呀,你不要急啦。红树没事,红云也没事啦。你一乱动,药水就跑出来啦。药水好贵的,一瓶就是千百几。

  阿从说,红树不在这里。二哥就在隔壁,等一歇陪你去看二哥,好不好?

  文叔曜地弹了起来,跳下床就跑,好恐怖地喊,红!

  进来几个人,把文叔按牢在床上。那个赵老师也在用力按他,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痛得他像狗一样满屋乱窜。

  一个被大家称作博士的医生把他的眼皮翻了翻,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有没有精神病史?

  阿楚讲:没,没啊。

  博士伸出手,这是几个?

  阿楚说,讲啦,是几啊?

  文叔呼呼喘着,眼球愤怒地突出来,他说:四(死)!

  博士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皱起眉头,说,奇怪。

  阿楚阿从哭了,紧跟着阿吉阿珍也进来了,她们哇哇放声大哭,究竟为个乜事啊?现在没事了啊。阿爸呀!

  刚出院的那几天,他安静了很多。住在念祖家里,整天对着一个细罗仔看,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个小男仔只有一岁的样子,也整天对牢他看,很稀奇的样,不哭也不闹。

  文叔觉得,这个细罗仔在哪见过一样,好面善。念祖养了三个女仔一个男仔,男仔已经进了戒毒所,这个从哪里来的,他没问,阿吉也没有讲。文叔就整天对牢他看。

  这一老一小像是有缘一样,文叔嘴巴一咧,这个细罗仔也把嘴

  巴一咧,文叔笑了一下,细罗仔也跟着笑了一下,文叔把两只手伸出来,细罗仔也把两手伸出来,好奇怪。

  这两个人看着看着,就把眼睛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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