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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八路军战士观看缴获的日本指挥刀,1944年,(美)福尔曼 摄

  1944年的夏天,冀鲁豫大平原上的东明(原属河北,今属山东)县城内,酷热难耐,暑气蒸人。

  比热浪更热闹的,则是东明城内伪军之间的内斗。

  1940年5月,日军对冀鲁豫边区进行大“扫荡”,侵占了东明县城。随后修通了东明到考城(今属河南兰考)的公路,并在公路沿线和交通要道上,密布据点炮楼。

  面对侵略者的烧杀抢掠,为挽救民族危亡,东明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与动员下,奋起反抗,我人民抗日武装在战斗中成长壮大,愈战愈强。日伪则每况愈下,在“老八路”、“新八路”和“土八路”的轮番打击下,虽有五六千兵力,却入不敷出。太平洋战争后,日军大量兵力南掉,更加顾此失彼。

  东明抗日斗争态势图

  最多时,鬼子在东明的驻军是一个中队(连),逐渐减少,最后仅剩一个分队(班)。有时也不得不全部急调他处,后来干脆悉数撤走,把防务彻底交给伪军。

  东明的伪军,当时主要是两部分:

  伪“和平救国军"第二方面军第四军,军长叫赵云祥,三千多人,隶属于孙良诚系统;伪东进“剿”共军,两千多人,副司令叫李英,隶属于豫北“剿”共军(1944年10月撤销,改为“和平救国军”第六方面军)总司令孙殿英。

  鬼子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赵云祥脸上去了,妥妥的分而治之,互相牵制,换谁能看不出来?

  汪伪“中央和平建国军”第一军汽车快速部队

  此时的东明伪军,被抗日武装压缩到东明县城及公路沿线的狭小地区,陷入了根据地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买粮买不到,偶尔出来抢粮,一村响枪,村村支援,民兵拖住,县区队马上赶到,再不及时脱身,主力部队一到,就得被包饺子,所以轻易不敢出城,等于成了瓮中之鳖。

  两股伪军的矛盾,由此激化。

  赵云祥不许李英进城,只能紧贴城边,在北关及其附近的几个小村子里驻扎。说好听的,叫“互为犄角”,实际上抢粮要款,各顾各的。赵云祥不敢去的地方,就让李英去,赵云祥出去抢,李英也绝不打配合。补给越来越跟不上,于是出现了饿犬争食,自相残杀的局面。

  汪伪“中央和平建国军”第一军司令部

  赵云祥开枪打死了李英的参谋长,又瞅着李英部队的日本原装的武器装备眼馋,几次找茬,想一口吞掉,加以“改编”。嫡系与杂牌的斗争,在旧军人这里,无论姓蒋姓汪,还是姓冯姓啥,都属于是胎里带的本事,驾轻就熟。

  估计此时李英的心里,想来也是百味杂陈。我们是土匪出身的地方保安团,原来就被你们行伍出身的看不起,分什么正牌子、杂牌子。怎么蝗军来了,汉奸也分个三六九等,这么挨你们挤兑,那蝗军不是白来了吗?

  李英部队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人员和武器损失,也没处补充。再这么下去,不是被赵云祥逼死,就是被“八路”弄死。城里城外都是死,干脆逃离东明,回到济源,李英决定走。

  沿着铁路线巡逻的侵华日军

  东明在黄河以东,陇海铁路以北。按理说,要回济源,直接向西就好了。但李英却不敢,生怕这趟有去无回,成了免费送餐献爱心,毕竟沿途多少“八路”?蝗军现在是自顾不暇,不可能像当初似的,包接包送。所以就得暗度陈仓,避开我党我军在东明、长垣、考城三县结合部建立的东垣抗日根据地,绕道南逃,而后窜越陇海铁路,再行西撤。

  尽管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但伪军显然低估了人民的力量。

  1944年6月30日凌晨3时,李英部南窜,沿途不断遭到沙沃、马军营一带,各村抗日联防自卫队的武装截击。

  哨楼上的抗日联防,1944年,(美)福尔曼 摄

  根据冀鲁豫边区《人民抗日联防组织条例(草案)》和《人民武装抗日自卫队暂行条例(草案)》的规定,由村党支部的领导下,在自卫队员、农救会、工救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的大力支持下,组成了一支不脱产的强大的战斗集体,保卫联防区人民安全,保卫农民的斗争果实。

  群众的武器,五花八门:步枪、手枪、鸟枪、土枪、土炮、手榴弹、地雷、红缨枪、大刀、钢叉、锄头,还有一些拳术武器和棍棒之类,反正有啥用啥,能打死打伤敌人就行。每当敌人进犯,各村相互支援,即便没参加联防的,其他村联防队也会来救,总之打击敌人,保护群众,是第一要务。一时形成人山人海,使敌人陷入被包围而慌忙逃窜之窘境。

  在这种情况下,甭说伪军了,即便是鬼子兵,再装备好,再人数多,碰上人民战争,它也得抓瞎!

  研究“土地雷”的民兵,1944年,(美)福尔曼 摄

  真的是如毛泽东同志在《论持久战》中形容的那样: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像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

  天已经大亮了,伪军也没走出多少路,他们也怕“老八路”赶来,被包了饺子。野战状态下,这种土匪出身的伪军,其战斗力和战斗精神,基本等同于零。所以窜至小井村,准备安营住宿,先修起来环形工事,依托房屋,也能扛上一阵。

  八路军战士,1944年,(美)福尔曼 摄

  此时,东垣县委已经得到消息,随即向在附近活动的冀鲁豫军区十分区十八团报告。军地双方领导赶紧开会,研究制定了行动方案:

  “一是将此情况速报告军分区领导;即刻将十八团部署在小井以南的裴子岩一带,做好截击的准备,以防敌人跑掉;同时把东垣县基干大队部署在小井以北的东明集一带,切断他们的归路,阻击东明城内的敌人增援。

  二是考虑到这部分敌军的处境,劝其起义投降,若不行,再用武力解决。”

  部队准备打“军事仗”,地方则准备打“政治仗”。

  八路军女战士,1944年,(美)福尔曼 摄

  东垣县委副书记王克敌,派跟我们有地下工作关系的伪乡长,实际上的“两面乡长(明着应付日伪,实际帮助八路)”董瀛洲,到小井村,找其在伪军副司令部当参谋的表哥李广田,直接做李英的工作。

  表弟一来,李广田就明白,这是“八路”的意思,想跑是难了,赶紧带董瀛洲去找李英。

  董瀛洲直言不讳地告诉李英:

  “冀鲁豫军区十分区的十八团与东垣县基干大队,就驻在小井一带,现已将你们团团包围。军分区二十团、二十一团马上就要开过来,情况万分危急,看来你们已成了釜中之鱼。我身为乡长,实为表兄和李司令及部队的处境担忧。大军压境,望你们三思决断。”

  八路军侦察员,1944年,(美)福尔曼 摄

  一听这话,李英的脸都绿了,怕啥来啥!

  立刻召开军事会议,把营长以上军官都叫来了,主题就是打还是不打,打怎么打,不打怎么办?

  其实李英已经有答案了,慑于我抗日军民的神威,与会人员大多数也都不想打。枪炮是蝗军的,身家性命却是自己的,当汉奸不就是混饭吃,犯不着拼命,不如缴械投降,求条生路。

  唯独有个姓赵的营长,惯匪出身,血债累累,觉得老百姓不可能轻饶。所以非常嚣张,表示绝不投降,而且嗷嗷叫唤,说什么坚定守住就有办法。有蝗军给的精良装备,有基础的野战工事,八路打不进来,电台呼叫来蝗军,蝗军的飞机坦克,汽车大炮可不是吃素的,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武工队在日伪碉堡内教育伪自卫团,冀中,1944年,石少华 摄

  可整个伪东进“剿”共军内部,已经是人心涣散,士气低落。

  最后李英拍板,降是要降,但还要跟“八路”谈谈条件。

  我方派出十八团政治主任何国同志,进入小井村,与李英商定:

  当天天黑前,李英率部到裴子岩,向我十八团、东垣县基干大队缴械,宣布起义。

  起义就是优待,这意味着李英及其所属部队,将保持原有编制、待遇不变。

  八路军利用缴获品,扮演鬼子兵,1944年,(美)福尔曼 摄

  人刚送走,突然天降大雨,望着黑漆漆的乌云,李英心头陡生“妙计”:

  何不趁着起义协定达成,“八路”放松戒备,仗着蝗军给的优良装备,杀将出去,打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底,这些家伙还是对鬼子心存侥幸,对抗日形势的发展没有明确认识,更对共产党、八路军,没有信心。觉得未来的天下,即便不是日本人的,也得是老蒋的。我们装备这么好,糊弄过今夜,再往前就是陇海铁路,蝗军的地盘,也许能逃出生天呢?何况这么好的装备,这么多兵将,白送给共产党,不是造孽吗?

  所谓军阀,无论大小新旧,有枪就是草头王。

  河南境内的伪军

  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约定时间,李英仍按兵不动。我军仁至义尽,敌人一拖再拖。

  7月1日午夜时分,我军发起总攻。

  十八团主攻,东垣县大队辅攻,一小时结束战斗,李英被俘。那个营长还想负隅顽抗,身边的贴身保镖李士增是我们的同志,从济源就潜伏进去。关键时刻,一枪击毙,局势大定,残兵败将,束手就擒,跪地求饶。

  有股敌人趁乱脱逃,可没跑多远,就碰上我考城、曹县两县基干大队,结果可想而知。

  被八路军攻克后彻底平毁的日军据点,1944年,(美)福尔曼 摄

  赶来增援的十分区二十团、二十一团、军分区警卫连,走到半路,听到捷报,只能返回。同志们深感懊悔,跑得慢了,没赶上会餐!

  战后清查,共俘获敌军官兵及家属1700余人,缴获重机枪12挺、轻机枪35挺、迫击炮4门、长短枪支千余支、战马40匹、电台1部。

  小井村战斗,被称为鲁西南抗战史上的一个“模范战例”。

  军事仗打完了,我军大获全胜,但这“仗”实际上还没有打完。下一步如何处理俘虏,政治仗我军也要确保胜利,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胜。

  送走十八团,东垣县大队带着俘虏和缴获的武器,转移到根据地中心区竹林村附近,总结战斗经验。

  八路军的前沿阵地,1944年,(美)福尔曼 摄

  此战,县大队也是收获颇丰:俘敌180多人,缴获迫击炮1门,轻重机枪5挺,步枪百余支,弹药数千发。

  枪支弹药好处理,俘虏怎么办?

  为什么是个问题呢?

  战后,不管是主力部队,还是地方部队,都面临个俘虏问题。主力好说,原来该咋办,现在还咋办,红军时期的规矩,八路军继续执行就好了。地方部队就不同了,这股敌人长期在东明一带作恶,两方仇恨很深,东明的群众也强烈要求子弟兵给他们报仇雪恨,最好一个不留,一刀一个,通通砍了!

  群众慰问得胜而归的八路军,1944年,(美)福尔曼 摄

  但是,东垣县委决定,把俘敌全部释放。

  县委决议传达下来后,大队长刘泉山召集党总支书记、中队指导员、教育干事、文化干事,开了个碰头会,中心议题只有一个:180多名俘虏,该如何处理?

  毕竟县大队处于敌后,几乎每天都在赶路和打仗,驻地都没有固定的地方,属于是典型的计划跟不上变化。带着俘虏打游击,机动性和保密性都没保障,所以必须抓紧处理。问题是怎么处理?一放了之,肯定不行,起不到改造和瓦解敌军的目的;慢慢教育,仔细甄别,或者开公审大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不现实。

  欢迎伪军投诚,1940年,沙飞 摄

  说到这里,普及一下:

  人民军队创立之初,就把“优待俘虏”作为一项政策,明明白白制定出来了。

  1928年2月18日,毛泽东指挥工农革命军攻克宁冈新城,全歼守军一个正规营和一个靖卫团,共500多人。战斗结束后,数百名俘虏被押送到茅坪,有的战士和农民出于对敌军愤恨而打骂俘虏。在茅坪攀龙书院门口召开军民大会,毛泽东同志宣布宽待俘虏的三大政策:

  “其一,不许打骂俘虏;其二,受伤者给予治疗;其三,愿留的收编入伍,要走的发给路费。”

  抗战时期的毛泽东,1944年,(美)福尔曼 摄

  一开始,大家肯定是不理解的,经历过“四·一二”到“七·一五”一系列大屠杀,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工农兵,想到的就是以牙还牙,以血洗血。

  毛泽东同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

  “出气、报仇,你们找错了对象。白军士兵绝大多数不是地主豪绅,你杀了他,地主豪绅连眉头都不皱,马上又去找新的。结果还是穷苦老百姓倒霉。红军不是要解放穷苦大众吗?有些同志脑子一热就忘了。做什么事都得有耐心,白军士兵越是不了解我们,越是多往回放,让他们回去替我们宣传。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总有一天他们会觉醒过来的。要是放回一个能争取十个,这帐是不是很好算?我们一定要优待俘虏!”

  1938年8月,平汉线伪警防队1800余人武装起义,受到人民热烈欢迎。沙飞 摄

  到了抗战初期,毛泽东同志更是把“瓦解敌军,宽待俘虏”,确定为人民军队三大原则之一。他告诉英国记者贝特兰(James Bertram):

  “我们的胜利不但是依靠我军的作战,而且依靠敌军的瓦解。”

  那么到了基层,我党我军的俘虏政策,能不能贯彻始终,会不会走样了,“经是好经,被歪嘴和尚念歪”了呢?

  东垣县委虽然已经做了决定,我们是人民军队,虽然讲“服从命令听指挥”,但俘虏政策是人民军队的纪律,是战胜敌人的法宝,是区别于旧军队的显著标志之一,所以必须通过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让我们的干部战士认识到位,联系实际,才能从“要我干”变成“我要干”,最大限度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身体力行,自觉自愿,这样工作才能真正做好。

  战壕里的读报小组,1938年,沙飞 摄

  刘泉山是老红军,最早在杨虎城部队,后来参加红二十五军。虽然一直是军事干部,却对政治工作同样重视,做起政治工作,一样的得心应手,属于典型的军政双优干部。

  开这个碰头会的目的,就是先做通干部的思想工作,然后分工协作,去做我们基层指战员的工作,在这个基础上,再谈既教育敌军,更教育我军的目的。

  不过,一开始反应并不强烈,大家反而觉得奇怪。

  如何对待放下武器的俘虏,这本来是中央早已明确了的:不许虐待,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并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明文做了规定的老问题。

  三甲村战斗后,八路军干部向日军俘虏讲解宽大政策, 1940年,沙飞 摄

  今天怎么又作为中心议题研究?有这个必要吗?放了不就行了吗?下一步不还要掏北关据点,趁着歼灭李英,再给赵云祥上份“厚礼”吗?啥有打仗重要,有消灭敌人开心呢?

  这个苗头就不对了,刘泉山同志非常严肃地对大家说:

  “规定了的事,不一定都贯彻执行了,字面上认识了,不等于懂得它的意义。大家在讨论中,要联系大队在执行优待俘虏、瓦解敌军工作的实际,联系鲁西南地区的实际,联系每个人思想深处的实际,着重解决‘优待俘虏、瓦解敌军’——这个人人皆知,甚至我们的敌人也知道的事,但执行起来,为何这么难?!”

  那时候开会,最讲究个密切联系实际,联系个人。谁讲的花里胡哨,实际上假大空,离题万里,脱离史记,是会被看不起,会被人直接开怼的。革命战争年代,来这套是会死人的,这都是血的教训出来的。

  阜平县抗日民主政府全体干部职工合影,1945年,顾棣 摄

  大家纷纷踊跃发言,根据政策联系实际,谈得有声有色。

  话是开心锁,会开得认真,心锁就能真正打开。有的同志做了自我批评,讲了一些自己的身边人、身边事。

  有的同志举例说,鲁西南某部队攻打曹县东南马庄敌军据点,因我军伤亡大,战斗后,不少同志在感情冲动下,在为死者报仇的思想指导下,枪杀了一些俘虏,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引起周围敌人恐惧不安,怀疑我军优待俘虏政策是否变了,给后来的对敌斗争增加了困难,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后果。

  这么一讲,大家的思绪闸门都打开了,同志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纠正这些问题的紧迫性。

  百团大战中,八路军救护日本小姑娘,1940年,沙飞 摄

  有的同志说:“这些问题如不立即纠正,将给革命造成更大的损失。”

  有的还说:“不学习,不联系实际不知道,联系实际又吓一跳。”

  大家深感作为党的一名干部,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努力学习,深入实际,从党的长远利益出发,按党的政策处理问题,不然是要摔跤的。

  思想认识统一后,对这180多名俘虏的处理,也有了相应办法。

  被我军送回给日军的日本小姑娘美惠子,1940年,沙飞 摄

  经讨论,做出了三条决定:

  1、在全大队指战员中,进行一次正确对待俘虏政策的教育学习活动,由中队长、指导员共同负责;

  2、立即请示分区,建议对这批俘虏经教育后,发给路费,全部遣返,对有功人员,给予奖励,包括俘虏中的那个副司令;

  3、遣返工作,由张庆刚(教育干事)、路浩(文化干事)同志负责。

  画个重点,就是开办两个课堂,给东垣县大队全体指战员,还有被俘的伪军,都讲讲课。

  听着就新鲜,胜利者和失败者,同时上课,听着就稀罕,古今中外,哪有这样的军队,这课怎么上,讲些什么内容呢?

  宣化沙岭伪警备队起义,1945年,石少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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