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特朗普引爆对等关税一星期后,他在美东时间4月9日下午1时许宣布,将暂缓对三分之一的美国贸易伙伴实施的差异化高关税;在接下来90天内,所有美国贸易伙伴将面临相同的10%基线关税。但要把对中国的关税进一步提高至125%。面对这一政策扭转,外界普遍认为美股震荡,以及政商界的游说起了效果。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政策本质上是试图通过强制性贸易保护手段实现制造业回流,但受到了多方对实施成本与风险收益比的批评。
本文指出,美国贸易战折射出今日世界一个核心问题:美国霸权体系所包含的不稳定性。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作为霸权国家所构建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反而导致其制造业基础持续弱化,这种“霸权悖论”引发一个核心问题:在潜在的大国冲突情境下,基础制造业被掏空的美国,还能像二战中那样进行有效的工业动员吗?
本文回顾美国工业史,发现美国制造业崛起背后有两种“美国体系”。一是“制度的美国体系”,即19世纪美国的经济保护主义思想及其政策实践,如高关税壁垒、对制造业补贴、国内基建和统一市场建设;二是“制造的美国体系”,即19世纪美国兴起的以大规模生产体系为特征的制造方式。制造业是美国崛起为世界霸权的物质基础,但美国为了符合霸权利益,一方面不得不放弃“制度的美国体系”,另一方面促成“制造的美国体系”在全球加速扩散,以至于出现局部去工业化。而当去工业化恶果显现时,美国又不断对其盟友和新兴工业国发动贸易战,试图重振本国制造业。
作者指出,2018年以来的对华贸易战本质上是霸权国家应对体系危机的路径依赖表现。当前美国试图通过新重商主义政策重构全球产业链,反映出其霸权体系已出现显著不稳定性。这种不稳定及其风险,是被美国视为竞争对手的大国所不应回避和低估的。
一个制造业帝国的兴起与分化
制造业是美国崛起为世界体系霸权的产业基础,也是美国迄今仍然能维持其霸权的物质基础。18世纪的美国独立,既是政治建国,又是工业立国,在美国的政治躯壳内,一个制造业帝国以“美国体系”(The American System)之名持续演化着。美国体系这一概念有两个内涵,其一是指19世纪美国的经济保护主义思想及其政策实践,可称为“制度的美国体系”;其二则指19世纪美国制造业中兴起的以大规模生产体系(mass production system)为特征的制造方式,可称为“制造的美国体系”。两种美国体系既有区别,又互相影响,共同推动着美国在20世纪初实现对霸权国英国的经济赶超,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打败仍保留工匠制造传统的轴心国。但是,成为霸权后的美国选择了符合霸权利益的全球政治经济制度安排,促成美国体系在全球化进程中加速扩散,反而侵蚀了美国制造业帝国自身的根基,使这个体系相对完整的帝国出现了局部去工业化的分化。全球经济发展的新态势使美国难以维持其传统的制造业帝国,但制造业的战略性和19世纪美国工业文化的延续,使美国政府不断试图以传统方式重振制造业,由此产生的矛盾,成为当前全球政治经济紧张关系的重要根源。
▍汉密尔顿的幽灵:美国的工业文化传统
2021年3月31日,美国总统拜登公布了一项规模高达2.25万亿美元的基础建设计划,侧重于对基础设施、制造业、清洁能源、护理产业及科技研发的投资,提议每年对基建投资在美国国内GDP占比达1%,并通过提高企业税率等税改举措来支付。拜登政府的计划对制造业的关注,既延续了民主党的奥巴马政权重振美国制造业的政策,又与共和党的特朗普政权使美国制造业重新伟大的施政精神相一致。美国的制造业曾经在全球具有某种全方位的领先优势,但20世纪60年代以后,制造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地位出现变化,制造业部门的雇用人数停止增长并开始下降。可以说,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与精英阶层就存在着一种持续的“制造业焦虑”。这种焦虑有其真实性,源于曾经全面称霸全球的美国制造业帝国的土崩瓦解,但是,考虑到美国制造业仍然牢牢占据着全球工业体系的顶端,这种焦虑又包含着一种情绪化的心态,植根于美国独立之初所形成的工业文化传统。
在美国独立前,大英帝国对其北美殖民地采取了压制本地制造业发展的重商主义政策,但殖民地制造业在市场需求的诱导下仍然破土而出。随着时间的推移,部分殖民地精英逐渐萌生出独立意识,并将打破母国政策束缚的制造业自立也视为独立的重要内涵。例如从1769年到1772年,富兰克林明确地支持了若干殖民地的大型制造业计划,这些计划将与英国制造品如玻璃、钉子、瓷器等展开竞争。在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的前两年,马萨诸塞州议会宣称:“每个国家都应该规划自己的国内政策,以此来繁荣自身,在它们自己的疆域内,生产每一种生活和防务所需的商品。”这种酝酿中的重视制造业的工业文化,成为美国独立的思想先导之一。而将制造业发展与政治独立结合起来思考的思维方式,也成为未来美国工业文化的重要特点。
战争对美国制造业与工业文化的演化始终是一个持续性的影响因素。在独立战争中,大陆军缺衣少弹,使华盛顿、汉密尔顿等军事领袖切身感受到制造业对于战略物资供给的重要性。换言之,战争强化了部分美国精英头脑中制造业自立重要性的观念。不过,当汉密尔顿成为美国的第一任财政部长后,其于1791年提交给国会的《关于制造业的报告》包含着不止战略构思的经济考量。汉密尔顿对于经济发展存在着一种动态的现代观念,积极支持工业、金融业等新兴产业,这与当时以农业为根基的美国社会的整体文化氛围格格不入。因此,《关于制造业的报告》首先就是一篇为制造业辩护的倡议书。汉密尔顿的政敌托马斯·杰斐逊在1781年曾出版《弗吉尼亚笔记》,从道德角度论证农业优于制造业,提出美国不应发展制造业:“就制造业的全面运转来说,还是让我们的工场留在欧洲吧。”汉密尔顿与杰斐逊的政争,实际上牵涉到美国的立国路线之争,这一路线之争以不同的形式持续贯穿于美国利益集团斗争的历史中。
《关于制造业的报告》在当时的论战中并未占得上风,汉密尔顿的政治生命也因他在决斗中失败而匆忙终结,但他的遗产却在美国得以保留,并成为美国工业文化的根基。演化的契机仍然是战争。19世纪初,美国与其前宗主国英国的关系日益紧张,并最终导致又一场战争。这使得杰斐逊在汉密尔顿死后转而相信美国应该发展制造业。1809年,杰斐逊在一封信中坦言:“最近我反复劝导要鼓励制造一切其原料由我们自己生产的商品,数量以至少满足我们自己消费为限。”杰斐逊成了汉密尔顿“政治遗嘱”的执行人。这个“好战的工业国”因为选择了发展制造业,而迈出了通往世界霸权的第一步。从这一刻开始,逐鹿白宫失败的汉密尔顿的幽灵,将一直飘荡于白宫的上空。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制造业的报告》其实是对同期欧洲重商主义体系的一种模仿,倡导对作为幼稚产业的美国制造业实施保护性的产业政策。汉密尔顿的建议包括实施保护关税、禁止竞争性外国商品进口、禁止出口制造业原材料、对企业给予奖励、免征制造业原料税、鼓励发明与机械化、制定严格的产品检验规章、促进地区间金钱周转与促进商品运输。这些建议是对欧洲重商主义集大成之总结,且不乏汉密尔顿原创性的构想。例如,汉密尔顿更加看重的是政府直接补贴企业的政策,而不是重商主义通常实施的高关税政策。同时,对引进机器的强调紧贴了工业革命的新形势。更为重要的是,汉密尔顿的方案实际上是一个综合性的经济现代化计划,包括运用质量检测、金融市场、基础设施建设等多种手段,全方位地培育制造业体系。美国国会实际上接受了汉密尔顿几乎所有提高制造业产品关税的建议,而未触及补贴和其他建议。于是,一方面,高关税成为汉密尔顿留给美国的一种实际的政策传统;另一方面,培育制造业成为一种深深植根于美国的观念传统。美国的工业文化在政策与观念两个方向上的演化,构成了美国制造业帝国兴起的基本制度背景。
▍两种新边疆:两个美国体系的形成与扩张
美国制造业的发展是全球工业化进程的一部分,但美国制造业以其技术和组织创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参与主导了工业革命的部分进程。表1为美国三次工业革命概况,尽管其归纳过于简化,但仍然可以展示美国工业革命的一般历程及其阶段性特征。
知识就是权力,权力也扶持知识,这堪称美国制造业帝国兴起的历史垂训。从“知识就是权力”的工业文化命题来看,美国制造业一直依靠以知识搜寻与积累为基础的创新来拓展新的边疆。这是制造的美国体系的内在演化机制。但不可忽视的是,在漫长的19世纪,也就是美国经济的赶超期,美国制造业同样依赖地理上的边疆扩张来维持成长,而这正是“制度的美国体系”所发挥的作用。
作为一个前殖民地,美国一直存在着人口对比自然资源相对富余的比较优势,这种优势在19世纪尤为明显。为了解决劳动力相对不足的问题,19世纪初的美国一靠移民来补充人口,并向西部边疆扩张,二靠劳动节约型机械发明的创新,来满足工农业生产需求。机械化是美国制造业演化的主线之一。1851年,美国军火制造商塞缪尔·柯尔特(Samuel Colt)对英国议会夸下海口:“没有什么是不能用机器造出来的。”尽管英国才是工业革命的故乡,美国的不少机械发明也是从英国引进的,但到了19世纪中叶,美国制造业的机械化程度已经令英国制造商刮目相看。以机械化为基础,美国企业发展出了一种在生产上以可互换零件为基础的标准化体系。这套体系具有鲜明的美国特色,是实现大规模生产的基础,因此被英国人称为“美国体系”。当刚刚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不久的英国人提出这样一个概念时,美国制造业帝国称雄全球的前景已隐然可见。
“制造的美国体系”发源于军工行业,再次表明战争对于美国制造业演化的重要性。事实上,军事需求一直是推动人类制造业发展的最主要动力之一。但是,从19世纪中叶开始,制造的美国体系就开始在民用工业中扩展,而民用工业和国民经济有着更为紧密的关系,拉动了整个美国经济的成长。应用了美国体系的代表性行业包括钟表、缝纫机、家具、农机、自行车等,最终使美国体系成熟并使美国制造登峰造极的是汽车工业。亨利·福特将此前已经出现的制造的美国体系中的各种要素组合起来,并进行创新,从而使汽车成为一种能够大规模生产的耐用消费品,在生产与消费两个方面革新了世界经济。这种革命性,不仅是美国制造业帝国的基础,也是20世纪美国霸权的物质根基。一般认为,高效率的流水线被视为福特制的核心,但实际上,福特公司刚成立时,还不具备可互换性理念和相关的制造经验,仍是由技术高超的工人来操作具有一般性用途的通用机床进行加工制造。后来,通过与机床销售商的合作以及雇用机械师,福特公司重新布置了生产车间,还引入了专用机床或单一用途机床。专用机床将复杂技艺分解并用机械来模拟人的手艺,降低了工厂对高技能工人的依赖。此外,机床提高了零件的加工精度,而只有高精度的零件才具有可互换性。因此,作为制造的美国体系之代表的福特制是技术与组织全方面创新的产物。
大规模生产的确是美国制造业帝国征服市场的主要武器,但不可忽视的是,美国制造业在19世纪的崛起同样依赖于“制造的科学化”。“制造的科学化”是19世纪德国化学工业赶超英国时,德国人对其产学结合的制造业创新模式的一种总结与指称。这种创新模式在美国的电气工业等制造业部门中同样得到了大发展。实际上,“制造的科学化”最终演化成了大型工业企业的研发(R&D)机制。通用电气与贝尔公司等美国大企业均建立了自己的企业实验室,这些实验室成为美国制造业重要的创新引擎。而且,大型工业企业实验室的部分研究工作相当具有基础性。例如,通用电气实验室成员欧文·朗缪尔(Irving Langmuir)1932年曾获诺贝尔化学奖,以表彰他对白炽灯灯丝表面物理过程所做的研究,他在职业生涯中共获取了63项美国专利,其中不少对通用电气大有用处。创新模式的多样性,增强了美国制造业帝国的整体实力。不过,从美国特殊性来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大规模生产才是美国制造业区别于其他工业国家制造业的独特模式与竞争力,并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国体系。
美国制造业依靠以知识为基础的创新,内在地拓展着其新边疆,并将技术与组织的新边疆转化为不断扩展的市场新边疆。另一方面,权力也外在地影响着19世纪美国制造业帝国的新边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而容忍了汉密尔顿式高关税的美国南方精英越来越难以接受高关税,北方精英则发展出了美国体系理论,鼓吹工业的重要性。1824年,在为关税政策辩护时,亨利·克莱(Henry Clay)提出了“美国体系”这一概念,将关税与包括修建运河、道路在内的国内改善政策结合在一起,构筑一个综合体系,其目的是为了降低美国对海外资源的依赖,鼓励制造业与国内贸易携手并进。这是美国人自己提出的美国体系,该体系被描绘为这样一幅蓝图:“中西部各州的农产品,例如谷物及其加工品,有它们的主要市场,其剩余部分卖给东部各州,而它们的矿产品及部分制造品,也要运到东部和南部。南部用它们提供的棉花、糖、烟叶和大米,换取制造品。”如此一来,美国各州的生产者们将降低对于海外贸易的依赖,并肩工作于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这一蓝图需要独立的制造业,而独立的制造业需要政府的保护。克莱曾出任美国众议院议长、国务卿并数度成为总统候选人,他致力于将其理念转化为政策。如历史学家特纳所言,在美国的西进运动中,“在克莱……的领导下,保护性关税法案获得通过,当时提出的口号是‘农场变工厂’”。受其影响,1824年关税法案把应税进口产品的平均关税率从1823年的约38%提高至1825年的42%左右,对棉织品和毛织品的进口关税从25%提高到超过33%。这些举措加剧了南北方精英的冲突,促成了共和党的组建。最终,通过一场内战,共和党建立美国体系的障碍被扫清了。这一美国体系与制造业中的美国体系同名而异质,此即“制度的美国体系”的形成。
内战结束后,美国关税应税项目的平均税率从1864年的36%上升至1870年的47%,在此后40年的时间里基本保持在这个水平。而从1860年至1900年间,美国进口产品的平均关税率为40%~45%,从未超过52%,也从未跌破38%。总体来说,关税在19世纪美国联邦政府的收入中占到55%。高关税壁垒使美国工业企业看到了一个稳定的国内市场,给了企业投资的信心,美国钢铁工业巨头安德鲁·卡内基回忆称:“资本开始放心地进入制造业,因为人们相信国家会尽可能长地保护制造业。”制度的美国体系由此在地理上为美国制造业帝国拓展了新边疆,并将财富聚集于边疆线之内,使幼稚的美国制造业获得成长所必需的积累。边疆扩张在19世纪牵引着美国历史,从经济上说,边疆提供了大量机会,早期移民的财产增长很显著,农场劳动力逐步成为农场主,穷苦农民的财产往往也增加了。换言之,边疆扩张为美国创造了一个庞大的国内市场,而制度的美国体系将这个国内市场最大限度地保留给了美国制造业企业。卡内基便认为,“在世界范围的竞争中,美国拥有的一项巨大优势是,这里的制造企业拥有最好的国内市场。他们可以依托这一市场获得投资回报,同时将剩余产品极具竞争力地出口”。可以说,制度的美国体系涵养了制造的美国体系。
19世纪的美国更接近于一个大陆帝国,其制造业立足于国内市场实现了工业革命。表2展示了美国1810~1899年制造品的贸易和产出数据,很明显,美国制造业在19世纪具有明显的进口替代性。一方面,19世纪美国的制造品进口长期超过制造品出口,但另一方面,进口制造品占国内消费份额的比重却持续萎缩,由此推测,美国制造业系以国内市场为主战场,崛起为一个具有一定自给性的帝国。而当美国制造业的出口于19世纪结束时超过进口之后,这个帝国就开始大规模拓展其海外新边疆了。1907年,赞美过高关税体系的卡内基宣称:“钢铁产品关税在我国钢铁产业发展初期非常重要,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取消所有钢铁产品关税,而不对国内产业造成损害。”美国企业家呼吁美国政府取消进口关税,为的是要求其他国家同样拆除关税壁垒。美国的制造业帝国,要跨越海洋远征了。
▍霸权的悖论:“二战”后美国制造业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