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我大学毕业了。同月,王霙主演的电视剧《井冈山》上映开播。
我走出大学校门那一刻,感觉自己就像走出监狱的人犯那般激动——自己再也不用为各种厌恶透顶的考试发愁了。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我来到了工作单位报到——南方某铁路局,抬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参加完单位组织的“大学生培训”后,跟其他“同学”一起去物资科,领到了各种作业工具和劳保用品——铁锤、扳手、钳子、手套等各种工具足有50多斤。最后我接到通知,大学生需要去一线锻炼——工区驻站。
一线工区站,不是在一线城市,不是在省会城市,也不是在地级市城市或县城,甚至连村都不是,是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沟里。来到工区后,认识了工区里的同事:一位在铁路上干了十几年的工长——大专毕业的,两位在铁路上干了30年左右的工人老师傅,两位上一届毕业的大学生——都是重点大学或211大学毕业的,2位铁路子弟——当兵转业到铁路的,还有已经转正了的3位大专生。
“官大一级压死人,跟他吵没意义!”
进入工作岗位后,我们“大学生”的工作,其实就是跟着单位指定的师傅,每天背着工具包出去铁路上打螺丝——巡检电气设备、查电路、换灯泡等。我的师傅是位质朴的老工人,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毛时代),铁路工人是被尊为“铁老大”的,工区还养着猪,生活条件很好,大家都很齐心,工区是自己的一个很重要的“家”。但慢慢的,他觉得这种“家”的感觉消失了,剩下的全部是冰冷冷的工作关系,只想干完活赶紧下班。师傅的絮叨,刚开始我不太懂,但后来发现,他的絮叨意味着年轻人的人生充满绝望!
11月,一年一度的铁路大修开始了,机关单位里派出来了两名技术员到工区巡查。在吃饭的时候,质朴善良的老师傅因为工作安排问题,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然后被两名“钦差”当场辱骂式驳回。我不太懂这里面的“窍门”,师傅被无端责骂,我气不过就替师傅说了句话,结果我也被“钦差”指着鼻子骂:“你以为你是谁啊,大学生算个屁啊。都来到工区了,还不老实一点!”师傅看着要吵起来了,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说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跟他吵没意义!”然后没过多久,我就成为一个“刺头”在机关单位被传开,“他们”一致认为我这个大学生有“架子”。
有一次半夜出工检修,工区的工长(没得任何行政级别)故意拉着我跟他搭着干活。我跟他抬着一台很重的发电机在铁路上晃悠悠的走,一边干活,他就一边讥讽我道:“你狗屁不懂啊!大学生了不起啊!?你那么牛你家里有人当官吗?!在铁路上没得关系和背景,你一辈子就是跟我一样了,就是一名普通工人。你要有关系、要运气好一点、会来事一点,才有机会调回机关里,成为技术员。十几年前,我也是大学生!!!”我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无名火这样针对我,我也不知道是他的哪句话刺痛了我,我愤恨的将发电机往道渣上一甩,然后转过头对着工长怒目而视,把工长吓得退了三步,他以为我要打他。
致此,大学毕业的那种兴奋和意气风发,就此湮灭了。我开始认认真真的思考自己的未来,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绝望中——难道我的未来真就如此,可以一眼看到头了吗?!我师傅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难道我真的要在铁路上打一辈子的螺丝?这样的“铁饭碗”好似人生的“坟墓”,沉重得让人窒息!
工区的值班室有台破烂的彩色电视机,供值班的人可以看电视。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我主动去替人值班,因为央视正在热播电视剧《井冈山》。每当片尾响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我的心就五味杂陈并沁出了泪水,心里总会冒出问号:现实与理想怎么相差这么遥远?!我开始细细思考师傅的话:毛时代工区是一个“家”——团结、有爱、互助,现在的工区是“冷冰冰”的——基于等级森严的权力关系。对师傅絮叨的反思,我朦胧的感觉到了两种不同的文化和工友关系。
“我砸了‘铁饭碗’,来到市场上游泳”
次年4月的一天,比我早一届的一位大学生喝酒后,在暴雨中大吼大哭,没过几天他辞职回家考公务员去了;5月,另一个早一届大学生(铁路子弟),调回了环境相对较好的车间;6月,有一个在工区干了6年的大专生,托了关系找了公路局的“铁饭碗”回到城里,于是辞职了;7月,工区一位干了10年的工人,因老婆嫌弃他太穷,要跟他离婚;8月,有位干了3年的大专生因为带着耳机在铁路上干活,差点被火车撞死——火车停了下来,该事故导致全工区被考核——只拿到一半的工资;10月国庆节,我到广州散心,朋友(大学铁杆、北方人)问我想去哪里玩,我说:“带我去南方人才市场!”
到了人才市场,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民营企业国庆节不放假的在招人,而且很多还是互联网明星企业。有百度,有阿里,有各种知名的门户网站,他们招聘最多的岗位就是营销专员——通过打骚扰电话去找客户,这是当时最流行的营销方式。我找几家互联网企业递上了我的简历,有家刚拿到B轮融资的企业跟我谈了薪资,他们开出的底薪,居然跟我在铁路上的“铁饭碗”薪资持平了,而且开单后还有20%的提成,他们号称做得好,可以轻松月入过万。我心动了,我纠结了一夜,于次日下了决心,给单位的人事科打了电话,告知我要辞职,不回去了。就此,我砸了“铁饭碗”,来到市场上游泳。
掉进市场上来游泳,但市场不是游泳池,而是没得终点的汪洋大海。对于身无分文的穷青年而言,在市场上游泳,他是连一条可抓住的舢板都没有的,更不用说救生圈。进入互联网公司做营销专员,每天需要打200个以上的骚扰电话——可参考好莱坞鸡汤电影《当幸福在敲门》。而且2个月不开单,就会被辞退。那个互联网公司在广州的分公司有100人的营销团队,但1个月内只有5个人开单。营销总监每天早上给大家打鸡血洗脑,说世界上为什么只有5%的人能成功,因为就是他们打了足够多的电话,见了足够多的客户。而我10月份刚砸掉“铁饭碗”,12月就尝试到了什么叫被炒鱿鱼——打了上万个骚扰电话却2个月没开单。
砸掉了“铁饭碗”,作为农民的老父亲很不理解,甚至痛恨我。被互联网公司辞退后,我回家去过2009年的春节。回到老家后,我关在屋子里,一个月不曾出门,脑袋是空白的。过完春节,我鼓起勇气又来到了广州,在朋友的陪伴和帮助下,在广州火车东站旁边的城中村里,找了一个阴暗潮湿的握手楼租了间房子——楼下住着撑腿撩人的站街女,开启了广漂生涯。
由于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在市场上能够获得的工作岗位,只有销售岗位。而在那个时候,大部分的销售岗位,拼的就是人海战术,号召的就是996福报。拼人海战术,就是不断的招人去做电销机器——承受巨大的压力和耐挫折的能力,50%的人坚持不了两周,80%的人坚持不到2个月。每招一批人,只有20%的人能够坚持2个月,其中10%的人开单留存下来了,另外的10%的人,就要作为“警示耗材”给处理掉——没有任何赔偿的辞退。2009年初,我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又找了一份工作,在他们所谓的阵地上坚持了5个月,最后没有连续开单,又被辞退了。充满中国特色的民营企业这样的烂舢板,再次把我推入大海,任由我淹死。当我再次被冷血透顶的资本当做人力资源给消耗掉时,我陷入了异常沉重的反思中:我被社会如此抛弃,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世界错了?
出租屋里,大脑升级
我又失业了,我被困在昏暗阴湿的城中村里。我打开电脑,疯狂的搜索着各种关于社会评论的字眼,同时做出我的思考。我认为社会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让人这样绝望无助;我认为,资本不应该如此冷血,把人作为一种纯粹的人力资源;我认为作为一个社会,他首先应该保障每个人获得平等的生存权。为了论证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世界错了,我开始翻阅马克思的著作,并阅读各种经济学著作和哲学著作,强迫自己开始各种思考。为此,我有天差点猝死在昏暗阴湿的出租屋里——因为阅读和思考且作息混乱促使身体太过疲劳,导致低钾瘫痪在出租屋,当时只能是脖子以上能动。
在那个出租屋里,我发现《独立宣言》所描述的内容,缺失核心的内容——用于保障生存的基本经济权利。《独立宣言》宣称:“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然而如果没有平等的经济权利,如果没有基本的生存权保障,《独立宣言》所描述的其他的一切权力都是“水中的月亮”。
在那个出租屋里,我发现马克思的《资本论》缺少对生产资料支配权的描述。如果公民没有享有平等的生产资料支配权,那么所谓的“公有制”就是虚假的。苏联的传统计划经济,名义上虽然公有,实际上其实是腐败透顶的官僚经济——权力者支配生产资料,所以苏联灭亡是必然。真正意义的“公有制”经济,应该是任何人都有平等的权力支配任何生产资料。
在那个出租屋里,我发现贫富差距的原因,不是源于自己的不够努力,而是经济权利的不平等。当自己未曾犯罪而倾尽全力去生存,却依然无法生存的时候,不能轻易的怀疑自己——这是世界错了,不是自己错了。经济权利的平等,源于生产资料的支配权获得。而支持生产资料支配权的,是由生产资料支配工具来完成,即暴力、权力和财力。暴力可以掠夺生产资料,但是写进了法律;权力可以调拨生产资料,但是只有官僚掌握;财力可以投资购买生产资料,但是只有老板享有。而普通人既不能使用暴力,也没得权力,更没得财力,他的一生就只能在生存边沿挣扎。
2010年,还是在那个出租屋里,我在搜索各种社会评论的帖子中,得知了国内有右派与左派之分。右派主张全面倒向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但是那是基于资本金权秩序下的社会文明。而基于资本金权下的社会文明,失业是常态,生存权毫无保障。没有经济权利的保障和平等,所有的自由和权利都是虚假的,甚至是虚伪的。左派主张回归传统计划经济,让每个人都抬上一个“俸禄制”铁饭碗。但是传统的计划经济,未能实现生产资料支配权的平等,而且那个“铁饭碗”只是瓷饭碗,有权的人说砸就能砸——上个世纪几千万抬着“铁饭碗”的工人瞬间被下岗。
网络上的右派,他们对自己的理念(基于资本金权构建的普世价值)充满迷之自信,字里行间都是道德和道义上的优越性。但是他们所追求的,在官权面前,他们强调人权的优先性。但是在金权面前,人权不具有优先性。如果他们在金权面前追求的是人权的优先性,那么现实中的金权给人权带来的种种残酷碾压,比如工厂搞的双十二两班倒工作制度,有富豪宣称公司搞996工作制是福报,无数民企无故辞退员工不做任何赔偿,将是他们首先批判的对象。他们在金权侵犯人权面前默不作声,他们秉持的是金权至上的理念。不过右派也有正义性的一面,他们在非金权侵犯人权的时候,他们勇于挺身而出,去伸张正义,与强权恶斗。
网络上的左派认为,真正的人权就是基本的生存权得到保障,所以他们提倡每个人都抬上一个俸禄制“铁饭碗”的想法,渴望回到传统计划经济时代。不过全民抬上“俸禄制铁饭碗”来保障公民享有生存权,有三个核心的问题他们不曾触碰。首先是这样的铁饭碗需要“庞大的财政”支持,就目前的经济现状而言,这样的主张怎么可能成为现实?其次,传统计划经济的铁饭碗,其本质依然是搞等级工资制度,而且是基于农民的“口粮制”来实现,显然这样的生存权是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这不是一种平等的生存权解决方案。其三,回归传统计划经济,他们至今为止也没有提出一个任何可行的路径。就今天的经济环境而言,无数私营企业和工厂面临着倒闭的危险,无数工厂老板巴不得有人可以将他们从“经济泥潭”里捞出来。也就是,如果传统计划经济可行,左派只需要提出一个可行的经济解决办法将这些濒临破产的企业“收编”,这些“资本家”们是愿意配合的。
青年的命运,就是社会的命运
2011年,网络上发生了一场“蛋糕论”争论。其中一个观点认为,需要先做大蛋糕,才能分好蛋糕。另外一种观点认为,需要先做好蛋糕分配,才能更好的做大蛋糕。基于当时两种观点的讨论,我写了第一篇时论文章《中国目前唯一的出路,是进行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改革》。我的文章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观点出发,认为资本主义的经济问题,无一不是生产关系束缚生产力发展所致。生产关系束缚生产力发展在市场上的体现无非是,所有企业最困难的是销售与业务的开拓,而不是生产。生产对于当下的任何企业来说,是可以轻松解决的。生产关系束缚生产力发展,就像煮饭的电饭锅,一口电饭锅的最大容量,只能煮出来5斤米,放进去6斤米是毫无意义的。而中国当前有三口锅,即农民的小农经济、“国有”经济与市场经济。小农经济效率极其低下,“国有”(实际是官有)经济“老鼠”(贪官)太多,市场经济缺乏市场——外需受限、内需不足。所以解决经济问题的核心,不是分好蛋糕来确保做大蛋糕,也不是做大蛋糕再去分蛋糕。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是什么样的锅早就决定了蛋糕怎么分,比如按资生产就决定了按资分配,按权生产就决定了按权分配。今天的经济和社会问题,是需要搭新锅去做大蛋糕——即进行生产方式的创新,在小农经济、官有经济与市场经济之外,再构建出一种新的经济形态。
距离2011年,这眨眼间就过去十几年了。虽然我学会了一点在市场上游泳的技术,个人的经济也不再是年轻时那般窘迫,但是泳技再好,在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个汪洋大海和冷血的特色民营企业面前,这毫无意义。我已经超过了35岁,已经是被资本经济和官有经济双双抛弃的年龄,我随时会被它们推进生存毫无保障的困境。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再次开启思考,决定自己去寻找生存的希望之光明。同时希望广大还淹没在市场经济的水里挣扎,或者把人生埋葬在“俸禄”里的广大青年,也能勇敢的去思考和追寻自己的未来和命运。
青年的命运,就是社会的命运,也是国家的命运。如果一个社会或者国家,甚至是世界,连青年的生存保障都不能给予,它必将倾覆!主义信仰也好,普世价值也罢,如果不能解决平等的生存权问题,它就失去了值得广大青年去追求的意义。我们不能被各种毫无意义的概念迷惑,拒绝一切宏大叙事,我们只关注普遍的生存权保障和平等的经济权利获得。
在21世纪,在数字货币已经成熟的时代,我想我们是可以追寻到这样的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