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下了高铁回到沈阳家里,放下行李箱,发了会儿呆,点了一单全是零食的外卖。
鹌鹑蛋,鸡爪子,辣条,糖,好多年没买糖果类零食了,这次买了好几种,鸡爪子点了两个,一个卤味的一个虎皮的,小时候还没有虎皮的。
啃着鸡爪子,想到小学有一年暑假,我被放逐到侯三家子这边的农村,一连住了二十几天,前后进的院子里有三间大姨夫和舅舅亲手盖的大瓦房,前后两间住人,侧面开了间超市,远处是大姨夫的三亩水田地。
我和姥姥姥爷就住在前屋,大姨大姨夫住在后屋。
白天时大姨夫出去跑车拉货,大姨就坐在小卖部的炕上打毛衣,或者缝着十字绣,旁边躺着一只长毛狗,电视里播着的是乡村爱情,电视后面是我在偷零食。
曾几何时,我都觉得那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欢喜。
从前屋跑出来,穿过长长的石板路,登上矮台阶,路过水沟,就到了后屋,两侧是高高的芸豆架子,低低绿叶菜,下面跑着半大鸡仔。
随手拧下一个生茄蛋子啃上一口,站定在水缸前拎起半拉葫芦瓢,从压水井打点水,别太多,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无数水滴就扒在了菜叶子上。
打开一盒酸奶,喝不完的忘在了窗台上,第二天,就会筑起一条从泥巴地到窗台的蚂蚁高速,它们就像我取水一样取着酸奶,转头胳膊上又全是不明虫子啃的包。
还有那座金库,没有任何小孩能拒绝十几条货架的零食自助,我一般不会轻易出师,一去小卖店,必然是兜里揣着手里捧着,叼着鸡爪子又开袋小饼干,手捏着一摞零食的一角紧紧张张偷偷摸摸地跑到后屋,路上还要小心别掉下去一两包。
之所以摸到后屋,主要是后屋有电视,而且是有线电视,可以看倚天屠龙记,记得有一天下午,我正斜靠在大姨大姨夫的炕上啃着鸡爪,看着张无忌,到处都是我弄的零食袋,桌子上还有半瓢水,看了看表,时间还很安全,结果我大姨夫推门进来,直接给我吓立正了。
他啥也没说,就瞪着我,我就看着他的脸笑,边笑边往外走,还捂着头,当一个人瞪着眼看你的时候,笑起来是真的很尴尬。
那段时间让我觉得自己是同龄人中最快乐的小孩,我有田地,有水井,有早上刚刚诞生的鸡蛋,有没有高楼阻挡的天际线,我跟其他小孩说,我吃的都是自己家种的大米,我还在城市的家里阳台用花盆种芸豆,就为了留下一点泥土的味道。
如果哪个小孩对我足够好的话,我想,我就带他去我姥家玩,就这样想着,等到上了初中,那抹漂浮着的绿色泡泡的印象就那样消失了。
之后的每一个春节我们也仍然会去姥姥家,直到这些年有了男朋友也会去,带他一起去,但一般都待不过两三天,目的也从玩变成了看望我姥姥,有时阿寨会说,我们能不能早点去晚上回来呢,就不过夜了好么。
我也开始不爱在那里过夜了,坚硬的无法控制温度的炕,给几个亲戚的屁股都燎出了泡,阿寨腰痛,有鼻炎,烧着稻草的火炕让人又爱又恨,前屋——那座男性亲戚们手作的巨大工艺品,也到处是漏风的空隙,此时再看脚边小时候爬过蚂蚁的窗台,居然比印象中狭窄那么多。
更疲累的是,随着年龄增长,观念不同,与亲戚们的口角也逐渐增多,与男性亲戚尤甚,与大姨夫尤甚。
农村的女性亲戚们大抵逆来顺受,知道你有点文化,说什么也就听着,接纳着,送的东西也就笑纳,我的男性亲戚们格外喜欢反驳与讥讽,喝了酒后更上一层楼。
大姨夫酷爱喝酒,有时早上起便要从一个大搪瓷杯的热水中取出他的酒盅,还没到10点,几杯白酒就下了肚,起初觉得不懂,后来觉得可怕,让他们不要喝,后来退而求其次,让他们少喝,再后来只剩底线,只要不让我爸喝。
前些年我爸查出的高血压症,高脂血症所有指标更是都不正常,还有胰腺问题,让我过年时的神经越来越紧绷,男人们劝起酒来什么混账话都说的出,“谁有病?你看谁有病?”“酒是好东西,对身体好,你长大就懂了。”“要不你替你爸喝?”
男人坚持,深知自己丈夫身体状况的女人们也就不再劝了,“过年嘛”,“过年也就喝点吧”,最后也从不吱声加入到劝酒的行列。
这时的我,就像流动沙漠里那唯一立着的仙人掌,看着桌上那些红的,白的,啤的,果的,有时还有自己泡的乱码七糟的药酒,随着我爸一杯下肚,之后的每一口都会附带我的嘲讽,“你们喝死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别带上我爸”,有时候看心情干脆没收了我爸的酒杯,赶得他草草下桌。
说过的最难听的一句话大概是冲着我大姨夫,我说“你肯定会死我爸前面,咱们走着瞧”,闹得最激烈的一次,桌上就剩我大姨夫和我表哥,要我爸陪着喝到晚上十一点,眼看午夜,几次劝说无果,我过去把我爸酒杯摔在了地上,玻璃碴子嘣到了我身上,我爸一声不吭下了桌,大家开始起身捡碗,一年的饭局又不欢而散。
有时我大姨夫会说,“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你们以为我怕死呢?”“我怎么样都跟你们没关系。”
我们确实也管不了,一年到头去一次,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斗两句嘴,有时拌嘴越狠他越乐,眼睛里亮闪闪的,对比拿到嘴边的酒盅,脸看起来也更红了,绯红的腮帮子下,身体也越来越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