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夜前虚半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十四章
52
听到张毛妹跳楼的消息他是在酒吧里,这一夜他有点失眠。常来临这种温吞水的人本来对酒吧是不会有兴趣的,可是跟着陈太去过几次以后,也发现了它的妙处。它表面嘈杂,实际简单,想刺激刺激也行,想发泄发泄也行,很适合那种情绪波动剧烈的人。有时想来点狠的,来点笑声来点挑逗,反正谁也不当真,掏钱就买,买了就用,方便。烛光,管风琴,还有流浪艺人,都很适合想象。这一回是因为没参加电视晚会,陈太让他在家组织员工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在电视里看见了马明阳。马明阳那张娃娃脸实在让他心堵。这就好像精心设计的菜谱,亲自掌勺的丰盛晚宴,临到开席才接到通知,厨师是没有份的。马明阳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陈太会对他感兴趣?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去贵州找几个小学生吗?贵州谁没去过?难道这小子又打上童工的算盘了?你千万别这么干,小子!似乎又一场争夺已经开始,这令他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无奈,有点郁闷。
来电话的时候正琢磨这事。是陈太打的,陈太劈头就骂,你死到哪去了?开头他还想说两句赌气话的,撒撒气,可听到死人了,那些酒精才化作了冷汗。所有的委屈都变成黏稠的体液,蛇一样爬满全身。跳上的士他把方向都指反了。
张毛妹的事,其实他是讲过话的。这女孩老实,又肯干,他是清楚的。何况,张毛妹还是他接来的第一批女工,怎么着也算是嫡系。所以开头说她想去扑火,他也是相信的,说她不知道PVC的厉害也完全可信,但说她是讹诈,是碰瓷,就绝对不可能。如果当初能优待她一点客气一点,即使不按标准办,也是摆得平的,不是完全谈不拢,他了解张毛妹,那孩子老实。
但争取归争取,老板一口咬死,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按陈太的意思说,他能说什么?陈太一句话就把他顶死了,你在讲什么啊?阿临你在帮哪个啊?企业利益还要不要?
这话是有道理的。企业利益当然不是老板一个人,当然还有员工,但主要就是老板一个人。你是谁?职业经理人。你帮谁打工?帮老板。从前在国营企业,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企业利益就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和工人谈话就是代表国家在说话,所以你才可以既有人情又有原则,既有政策又有灵活,既不违背组织又不得罪个人。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又尖锐:你在帮哪个啊?
事情搞到这一步,他明白,陈太也受不了了。陈太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高贵和优雅,都不是装出来的,这点确凿无疑,他有亲身体会。她就是受了马明阳的影响,相信什么人口红利,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坚决,陈太本来并不是很难讲话的那种类型。
只是,这些女孩子也太脆弱了,太不负责任了,太不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你也对不起你自己父母啊。事情明摆着,张毛妹不是受不了毁容,而是受不了冤屈。说她故意往火里跳这个话本来自己也不信的,可是他们都这样讲,那个律师还采集了证据,搞得自己也疑惑起来,搞得大家都疑惑起来,搞到最后神经终于绷断。
他忽然想起柳叶叶,那个挺可爱的女孩,突然扑到他面前说,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事情搞到这种地步,他能有什么办法?
陈太也慌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今年真倒霉啊,从秋天到现在,事情一件接牢一件,没有一天太平。阿临你是个男人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啊?怎么办啊?你讲话啊?这时候才想起他是个男人,是个大哥,要把所有的难题推给大哥去处理。她哭了,泪水是那样鲜亮地流下来,求你啊,拜托啊。他们在酒店的大堂里会的面,她说她不敢回公司,她实在搞不懂大陆的事情,她这个人顶怕血腥气了,见不得悲惨的事情。陈太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30万,说透支一点也行,先把方方面面摆平了再讲。他稍有迟疑,陈太泪水就下来了。
本来他也很想发一点牢骚,很想吼叫一番的,早听他的哪有这些事?也许根本用不了30万,张毛妹就回家去了。可她不听啊,非但不听还要弄出个马明阳来挤对他。但现在,泪水泡也把他泡软了。
陈太坐在他侧面的位置,因为背光反而显得脸色更加苍白,轮廓更加鲜明,哭的样子更加克制也更加动人。她两眼直着,让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流多了才用手指尖顶着纸巾去按一按。她没有埋怨也没有喊叫,只是那个样子让他心里真的很难受,好像生离死别,所有的委屈也就一点一点融化了。
现在他能怎么样?他不帮她谁帮她?还能靠那个马明阳吗?所谓家贫怎么样国难怎么样,关键时刻不还得靠他?起作用的还是他那颗倒霉的责任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是非站出来不可了。他说,你要走就走吧,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家里的事不用太着急,你放心吧。
陈太瞟了他一眼,轻轻说,我哪里敢休息啊?还不是出去找钱?你赶快把这批货发出来,等我好消息。然后陈太定定地瞧了他好大一会儿,把嘴噘了一下,匆匆拉手又匆匆分开。
这种感觉是很难说清楚的,他们都是眼看奔四十的人了,陈太只比他小一岁,可竟是难以割舍似的,忽然就有了许多感动。说是尽职也不像,说是恋情也不像,说是远别也不是,说是盟誓就更不是了。这倒像是一种事业,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事业,是那样心有灵犀那样心照不宣那样忠诚不贰。是的,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事业,是共同的,两个人的。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眼看就年底了,一年一度的潮水正在暗中涌动,公司里有2000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他能怎么样?完全心中无数。
这段时间大环境也有些微妙。新的劳动合同法已经生效了,各种声音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冒出来。
华为集团出资10亿鼓励员工辞职!
东莞一纺织印染公司大规模裁员3700名!
在幸福村,先是一家香港公司突然人间蒸发,众多债主客户上门讨债,而后是几家小厂玩起罢工游戏。尽管平息得很快,逃跑的老板被请回来拍卖资产,罢工的工人被遣散,领头的打砸抢被拘留,但这场骚乱对各方面都产生了影响。
早上常来临一进写字楼就感到后背上凉飕飕的目光飞舞,可是回头却看不见一张面孔。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开着,每个办公室都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正常,一切又都不正常。以往总是有几个来问候的,早晨,早上好,常总早,常书记早,习惯了也不当什么,一旦消失了便又感到不习惯。由习惯到不习惯便意味着小环境也微妙起来。
他清楚,已经几个月没出粮了,大气候小气候都变化了,特别是张毛妹的自杀,已经让他们的神经绷到了极限。而这些,恰恰也是他心中无数的。他兜里只有一张卡,就是有十张卡也应付不了这些。
办公室主任进来问,今天的经理例会还开不开?他说开呀,为什么不开?
主任欲言又止,出了门才很随便地嘀咕一句说,关先生也去香港了。关先生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家在香港,现在公司高层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了某种暗示意义。谁都不傻,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在被揣摩。
所以常来临的策略是,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他说,我跟你们一样,几个月没放粮我也着急,公司处境艰难我也担心,可你们也别太神经质了,人家关先生回家跟老婆亲热一回你们也紧张啊?于是哈哈一乐,气氛才松弛下来。他说现在老板正在外面找钱,公司接连出了这么多事陈太能不着急吗?所以关键的关键是要稳定情绪,是要把这批货赶出来,只要货一出掉,大把钱就回来了,公司就缓过劲来了。他说我向你们保证,今年让大家过个好年过个肥年!
话是吹出去了,该布置该安排的也都点到了,连张毛妹的亲属接待也都预备下了,可是心里毕竟还是不踏实。也说不清是哪根筋不通畅,反正是有点虚。
下午,是赵教授通知他去参加幸福村总公司的座谈会,到了一看全都是各公司的老板,他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赵教授拦着他说,是陈太让你替她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原来是区领导亲自下来听老板意见的会,杨书记亲自主持。幸福村原本就是杨书记的点,开年要开两会了,所以人大主任更是推脱不了。新主任上来就说,如今中央对新阶层很重视,区里各级领导都坐不住了,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法马上就要实施了,新情况也出现不少。现在维稳是个头等大事,幸福村能不能稳定,全区能不能稳定,就靠在座的各位了。
这样的会以往每年也开一次,但来的都是部门领导,老板们也都稀稀拉拉,说归说笑归笑,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显然不同,一个个神色严肃,气氛很凝重。常来临只是代替老板来的,所以在门口找了个位置,打算随时开溜,但听着听着也就铆在地上了。
意见主要集中在新法对今后的影响上,赚不到钱啦,工人不好管啦,再这样下去就要撤资走人啦。这也是老调重弹了,老板从来都是赚不到钱,工人从来都是不好管,撤资从来都是一张只说不打的牌,并不新鲜。另外就是特区政策变了,为什么不提跨越式发展“超常规发展”了?要提“继续科学发展”了?这不是变了吗?还不承认!都知道这是深圳领导干部的一个命门穴,一点就跳,屡试不爽。好像深圳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一断奶就哭,一不特区就没法活了。所以也不新鲜。
倒是他们对新《劳动法》的热情态度耐人寻味。要炮轰,一定要炮轰!炮轰本来是个最暴力的词,一直受到南方媒体的批判,可如今老板们也要炮轰了。你把投资者都吓跑了谁来养活你们?这是老板们的共识,不说也想得出。但领导干部一改往常的只微笑不表态,就特别令人吃惊。杨主任说得艺术一点,说是啊,我们也征求了各方面意见,但听到的主要是反对的声音。你们是新阶层,你们声音大了,比我们还有用啊。杨主任是那种很儒雅很深沉的人,一般轻易不表露立场,说话慢条斯理,一二三四,好像他那些条缕分明的头发,从来没见他乱插过打断过谁的话。所以他一说话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常来临从前就是个中层干部,也参加过不少正式的非正式的会议,一个领导干部怂恿这些老板炮轰自己的中央政府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就有了山雨欲来似的紧张,把脚也别到了椅子腿上,脖子伸得老长。
忽然就想到了陈太的那个问题,你在帮哪个?
其实《劳动合同法》他也翻过两遍,他看不出什么新意。不知为什么报纸电视这段时间不停地在发飙,不得了了,天要塌了,好像非搞颜色革命不可了。这些鼓噪声只是帮了马明阳的忙,让他借机大大赚了一笔。一个不谈工人阶级地位的时代,只讲劳动力商品的时代,工人能闹腾到哪去?至多改善一点福利。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偏偏他们就喜欢大谈特谈。这些领导确实越来让人越看不懂,更民主了?还是更专制了?
最后是区长讲话,要求各个公司一定要成立工会,早成立比晚成立好,你搞比他们搞好,这个道理好简单的嘛。然后劳动局长苦着脸插话,说今后你们一定要和工人订合同,不然我们不好办,真的是好为难好为难。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板们也就不吭了。
其实这些跟常来临关系都不大,他关心的是宝岛电子怎么办。他的立场很简单,陈太不在家,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坍了台,真出了问题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他是个职业经理人,守土有责。在国营厂他怎么干,在私营厂他还怎么干,尽职尽力是他的本分,管那些事干什么?那些事和他有关系吗?
晚宴的时候,他找机会跟杨主任谈了几句,他的意思是,希望杨主任继续支持陈太,必要的时候能到宝岛电子视察一下。
不料杨主任对公司情况熟悉得很,没等他讲就打断他说,我对你们陈太支持不少啦,还要我怎么支持?你对她讲,快一些回来,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嘛?是谁在这里话事?不还是我们这些人吗?
常来临吃惊不小,赶紧似懂非懂地把头直点。他想说,陈太没有怕,她只是出差去了。但看到杨主任那么肯定地把嘴角一抽一翘,便没有说出来。
杨主任那种意味深长的嘴角一翘,就像一副卡通画里的人物表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夸张,印象深刻,一直刻进了他的大脑深沟里。这很奇怪,也许并没有多少道理,但偏偏他就记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先是张毛妹的亲属来了,哭天抢地,搞得焦头烂额。而后就是工人开始有了骚动,牢骚和怠工也冒头了。再后来,也许是受了外界影响,写字楼和中层干部也加入进来,谣言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既蛊惑又恶毒,每时每刻都在舔着他的神经。
所有的困难都集中在一个字上,钱。没有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说多少好听话也都没人信。但反过来讲,在年底前不能把这批货出掉,耽误了工期,别说公司不能放粮,别说张毛妹的亲属还要接着闹,就是供货商逼债就把你逼死了,就是饭堂的老板不开饭,饿也把你饿死了。这番话他是在中层干部会上说的,他是实话实说,他不想隐瞒什么。
但他们问,为什么老板还不回来?老板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差?
他只有把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有个女的小声嘀咕说,你怎么不知道?然后底下就哧哧地笑了。这些笑声很暖昧,但这时候的暖昧又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尴尬,所以他也跟着暖昧地笑了。
这是跟干部说的话。跟工人常来临说得就更加慷慨激昂。他说公司真的是资金暂时周转不开,写字楼和中层干部,包括我自己都拿不到工资,不信你们可以随便去问。他说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你们知道我们这种出口加工公司受到多少压榨吗?你们知道那些外国老板是怎么剥削我们的吗?知道我们生产一只鼠标才能赚几分钱吗?知道我们要给银行多少台账保证金吗?知道发一次货要把同样多的钱押在银行里吗?知道做一块钱生意需要两块钱的资本吗?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是知道气都气死了。这就是中国制造啊,这就是食物链啊,没办法啊,中国还很弱小啊,我们民族工业就是要受欺负啊。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总不能去侵略,去抢劫
吧?所以我们要有爱国主义精神,我们要当爱国青年。你爱国家,就会爱公司,就会做好本职工作,你们的利益和公司的利益是完完全全绑在一起的。你们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最大最实际的爱国。
有人问,做完这批货真的能拿到工资吗?
常来临反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大河没有小河干,大河有了小河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这些话他也不是特意准备的,他真是这么想的,这全是大实话,从前在彩练毛巾厂也是这么说的。他这么说着,身心完全投入进去,就好像刷牙洗脸那么自然,就好像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艳的那么肯定,员工们自然也就夹紧嘴巴了。没办法,大家说,这个人太有个人魅力了,你简直没办法跟他生气。
在开头几天,陈太每天都来一次电话,问问情况,安慰安慰,说她正在越南处理工厂的债务,很快就会回来,要他坚持住。她说她要把越南的厂关掉,关掉以后集中精力办好我们这个公司。当然,越南厂关掉以后钱自然就不成问题了。通话以后,一般还发一条短信,短信很短,很急促,却是宣誓一般有冲击力。
谢谢你,大哥哥。
没什么,应该做的。
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会怎么样。你满意就好,你高兴就好。
你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为什么不?我其实挺人性的。真的吗?哼。
哼哼。哈。
哈哈。
他相信,这是默契也是誓言,是调侃也是承诺,通话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到了某种信息,得到了一个并不虚假的声音,玩笑后面是庄重,就像考上大学就一定能拿到文凭。
这期间袁敏也经常来电话给他打气。她说老板也不容易,女人当老板就更加不容易,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打退堂鼓,你们当兵的不也讲究人在阵地在吗?也许你们过了这一关后面就顺了。
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想想,有时也挺委屈的。这算什么呀?这和坚守阵地不是一回事。他不敢说有一次和陈太差点出了轨,那样也太过分了,毕竟什么也没有。但心里总还是怪怪的,好像是欠了很多,欠陈太,也欠袁敏。
他说,我也想你们,嘟嘟可能都不认识我了。
袁敏说不会,嘟嘟天天都在跟你的照片说话呢。
他说我过年可能又回不去了,你来吧,带上嘟嘟一起来。袁敏说,那我不是又要请假?上次好不容易才上班的。
他说,那个破环卫站还这么麻烦?扫马路都扫不到啊?
袁敏就笑了,说你脑子已经坏了,刚刚过去的事都不记得。
53
这天夜里,赵学尧已经吃过安眠药了,正迷糊着,文总打电话让他赶快到办公室来。听口气是没得商量的,他头一下就疼裂开,出一身大汗才缓过劲来。
这些日子,文总经常性地会提一些没来由的问题,而且马上就等着要答案,他比百科全书还厉害。当然这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它说明自己的努力已经见到了成效。这心情就像一个老师在培
养高考状元,考试的是学生,备考的却是老师。过完年紧跟着就要开“两会”了,文总有些紧张也属正常。
到了办公室才发现气氛不对,不但公司的两个副总在,胡小姐在,文总的弟弟文念虎在,连宝岛电子的常总也到了,紧跟着连何子钢也赶到了。
赵学尧看看何子钢,何子钢两手一摊。
文总说,我们内部开个小会,宝岛电子要出事了。你们说怎么办?文总是这个风格,话不多,总是直奔主题。显然文总担心的不是宝岛公司出事,而是出事以后的影响。两个副总把话就说得很明白:老板这边要去北京,那边又在闹事,像个乜呀。
都是内部人,省得绕弯子,话题也简单,可是疑问并不少。宝岛公司会出什么事呢?文总怎么知道一定会出事?赵学尧头还疼着,就把疑问推给了常总。在他看来,幸福村管理水平最高的公司就是宝岛了,它要出事,别的公司早就闹翻天了。
常总只是说,不会吧?虽然出了点问题,但主要是资金周转上的问题,事故处理方面的问题,公司生产还算正常,陈太出差还没有回来,等她回来这些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不会有事吧?
胡小姐忽然冷笑了一声,大家吃了一惊。
文总说,你们懂个屁。然后轻轻摇头。大家又吃了一惊。
这一惊,屋里就静下来。赵学尧这才觉得有些蹊跷,胡小姐以往是不参加领导们的各种活动的,可是她忽然就变成一个内部人,于是老郭的警告就在耳边响起来。文念虎只是文总的弟弟,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怎么也热心起村里的事?常总可以理解为被叫来汇报情况的,但何子钢就解释不通了,就是要叫他来,也应该由自己安排才对呀,怎么直接就通知了?于是又想起何子钢的警告,你别看文念祖不吭不哈的,他其实并不简单!
这样一想,就意识到文总其实自有自己一套掌控局面的办法,
以及了解情况的渠道,他平时可以不管不问,甚至装聋作哑,乐得坐享其成,但在大问题上一点不含糊。由此也就意识到这一次他非常重视,他不能容忍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不利的苗头。
赵学尧抬眼去看何子钢,何子钢也正冲他打手势,一个手指头向上翘,什么意思看了半天看不明白。
何子钢只好自己开口了,说文总你也不用太担心,大不了不就是罢工吗?我猜你叫我来也是想听听这方面的意见。我就先说两句,罢工没什么了不起,罢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不是第一次,又不是你们第一家,怕什么怕?到年底了怎么也该犯病了,影响不了什么。北京照去不误,两会照开不误。
这一说才热闹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是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们一个村。有的说今年不同,今年是幸福村的关键一年。有的就埋怨陈太不够意思,文总对她那么照顾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留。有的就说法律不健全,早就应该地方立法禁止罢工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说到钱的问题上,是不是又想叫村里拿钱啊?
那个常来临慌忙站起来反驳,说陈太正在外面想办法,陈太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正在做工作,我们生产很正常。而且,我们也不认为宝岛公司会罢工!他非常强调我们,显示了团结,激动得脸通红,说话都结巴了。当然,他也表示了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让领导不能休息,为宝岛公司操心。
胡小姐说,讲来讲去还是中国人素质太差呀,经不起挫折呀,为一点小钱,动不动就跳楼上吊的,也太不尊重生命了。
何子钢瞟一眼赵学尧,没吭声。也许在他看来,这些事都太小,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议事规程。
文总始终把脸黑着,后来说,我半夜把你们请来,是听这些废话的吗?我是问,你们有没有办法不出事?他说,下午他到区里,领导专门找他谈了维稳的事,维稳是个大事,稳定压倒一切。
文念虎也说,现在各级领导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不稳定了,所以能不出事最好不要出事,有了苗头就要把它压下去。现在你到各个机关去看好了,不管你是讨薪的,受伤的,打官司的,只要几个人往办公楼前一跪,大马路上举个状纸,马上给钱,要多少给多少!为个乜呀?就是花钱买稳定呀。
这样一说,也就明白了,赵学尧也就不能不出手了。他想了一下,说,其实办法是有的,只是各个公司都不积极。
文总马上说,你讲出来,我看冰果不积极。
赵学尧说,其实上次老板座谈会上已经说到这个要求,那就是成立工会。工会成立了,自然就会去做事情,化解内部矛盾啊,组织文体活动啊,搞搞竞赛评比啊,情况就会好得多。就是要罢工,也是工会出面来谈判的,不会那么乱糟糟。
文总说好,这个办法好。你们宝岛公司就把工会成立了先。
常总说,本来我也有这个想法的,可是陈太还没有回来。
文总说,不用等她了,你们成立了先,就讲是我叫她成立的。马上就成立,年底以前就成立,手续你们给他办。文总用手指画了个圈,见没有反应,又问一句,听不懂吗?
那个常来临似乎挺高兴,站起来说,我是个当兵的出身,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听领导的。
文总说,好,好啊。
于是就散会了,来得莫名其妙,散得也莫名其妙。
来到外面,赵学尧问,你是专门过来开会的?
何子钢说是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赵学尧说,不过今天倒是见识了文总的另一面,英气逼人啊。
何子钢眼翻着说,早就跟你说这个人并不简单,不相信!
话是这么说说,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解除。回来以后反而更加睡不着了,想不通啊,为宝岛电子这么点莫须有的小事犯得着半夜开个会?这可不是文总的风格。
可是会出什么事呢?文总没说,而他却不能不揣摩,不能不未雨绸缪,摸清领导意图是他职责。从世界范围来说,这个地球是越来越不太平了,石油战争,次贷危机,通货膨胀,自然灾害……国内呢?国内也不安生,科学发展,又好又快,贫富差距,群体事件……总之社会成本是越来越高了。当然这些和幸福村都挨不上,离那个宝岛电子更是十万八千里,但他却必须思考,万一文总问起来,他总不能一推三不知。文总对这些名词也许说不清楚,但不等于他对这些动向不敏感。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或许他正是从宝岛电子的某些动向中看到了山雨欲来?或许他正是从这些似懂非懂的名词里感受到一个新格局的形成?他要为即将开始的调整做一些准备?然而这些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可怜夜前虚半席,不问苍生问鬼神?”